星期四, 1月 31, 2013

是「發現」還是「侵略」?--「帝國寶藏展」


今年的寒假相較往年長了許多,鎮日待在家中也是無趣,人在北市的好處之一便是展覽活動特多,於是接連幾天,我陸續參觀了位在不同地區的展示,也帶回許多心得,很想藉由上課的機會,把所知所聞一一說給孩子們聽。
昨天下午前往中正紀念堂,參觀剛開幕不久的「帝國寶藏展」。說實話,在觀展之前,我根本沒仔細研究此次的主題究係為何,不過既然和歷史有關,就一定合我的胃口。




「帝國寶藏展」海報
照片擷取自雅虎奇摩折扣網


觀展之後,我才發現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展覽。不過由於展場內嚴禁拍照攝影,因此文章中引用的照片,部分取材自網路(將一一標明網址)與導覽手冊,然而還有許多我印象深刻,卻無法取得圖片的展示品,就只好請大家前往「中正廟」好好地「親眼目睹」一番了。
所謂的「帝國寶藏展」,是集結了歐美地區幾座博物館(包括英國的利物浦世界博物館、威靈頓博物館、托爾基博物館、伯頓博物館、綠廊之家以及美國賓州大學考古及人類學博物館)的典藏品,主旨在陳述歐洲探險家在1850-1950這一百年間,在西亞、非洲、南美各地蒐集得來的物品,透過這些展示,希望讓觀展者認識這些探險家的生平、探索的歷程、面臨的險境,和這些蒐藏品的用途與價值。
亞麗欣●汀恩像(1)
亞麗欣●汀恩與其僕人(2)
不過對我而言,觀看這樣的展示其實還看到另一層的意義:帝國主義者的侵略與原住民追求生存的悲壯抵抗。在展場中有不少物件來自荷蘭探險家亞歷欣‧汀恩的典藏,而根據導覽手冊的說明,亞麗欣‧汀恩出身於一個以買賣奴隸和糖貨貿易致富的家庭中。我不知道亞麗欣本人是否曾參與過奴隸買賣,但顯然她的成長與之所以能夠進行探險事業,某部分得力於她父親所經營的事業。我只知道亞麗欣對探險事業的熱衷,卻無從得知她在進行探險事業時,面對許許多多的非洲人民,用什麼態度相處。不過從導覽手冊上提供的照片來看,亞麗欣坐在中央,兩旁的黑人顯然是奴僕,沒有證據說她「虧待」,但至少證明不是「平等」。


貝寧國王歐方拉文(3)
展場中另一張照片則充分顯示了帝國主義者為了掠奪非洲物資,是如何毀滅一個獨立王國的。19世紀末,在如今的奈及利亞曾有個獨立的「貝寧王國」,不幸在「非洲大獵」中被劃給了英國,再加上當地盛產棕櫚油、象牙、橡膠,於是走資本主義路線的大英帝國起了貪念,派兵攻打貝寧王國,傳統的原住民國度怎禁得起19世紀高度工業化的武器,最終只能戰敗滅亡,於是國王被俘、慘遭流放,國王的皇宮被貪婪的英國人搜刮,部分流向博物館,部分淪為私人蒐藏。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中國,英法聯軍、圓明園。照片中被俘虜的貝寧國王歐方拉文赤著腳、腳上顯然有鎖鍊、滿臉嚴肅,背後三個軍人(竟然都是黑人!)荷槍監視著他,帝國主義耀武揚威的心態,讓人對這位國王不由自主地同情,更看到英國的霸氣。
阿嘉莎●克莉絲蒂照片(4)
馬洛溫爵士與阿嘉莎夫婦照(5)

在這次展覽中,還看一位名聞遐邇,在推理小說界赫赫有名的大師:阿嘉莎‧克莉絲蒂的展品,這才知道原來除了百本傳世的偵探小說經典之外,克莉絲蒂對於考古與探險也有著高度的興趣。其興趣來自於考古學者丈夫馬洛溫爵士,兩人一起在中東進行考古,伉儷情深,為了和妻子一同考古,馬洛溫爵士還特別另開一處考古遺址與愛妻共同探索。除此之外,兩人還到過不少著名遺址,包括尼尼微城、尼姆魯德、布拉克等地。而在不少她的偵探著作中,都有考古的背景,如《死亡終有時》就是一本以上古埃及為背景的著作,可以說考古的經驗與在東方的過程,豐富了阿嘉莎‧克莉絲蒂的創作內容,讓讀者對作品更加迷戀。
阿嘉莎●克莉絲蒂在敘利亞(6)


秘魯出土的「驚叫木乃伊」(7)
新增說明文字
這一次的展覽,內容十分豐富,展出的物品,遠超過我在這篇短文當中能夠提及的範圍,譬如來自中東、非洲、南美洲的神像、土偶、建築、神秘的文字等,甚至還有來自南美的「木乃伊」兩尊,在在都吸引觀展者的目光。當然我在這次展覽中看到的,除了探險家們辛苦的歷程與豐碩的成果之外,也看到近代歐洲對於弱勢國家的欺壓與掠奪,看到展覽中不願提及、卻難以忘懷的血淚傷痕。

附註:照片來源:
(1)http://www.historici.nl/Onderzoek/Projecten/DVN/lemmata/data/Tinne
(2)《「大冒險家-帝國寶藏展」導覽手冊》頁15
(3)同上書,頁17
(4)http://www.newser.com/story/114049/agatha-christies-secret-life-in-archaeology.html
(5)http://members.bib-arch.org/publication.asp?PubID=BSBA&Volume=37&Issue=4&ArticleID=6
(6)http://articles.cnn.com/2011-03-12/world/uk.christie.writer.archaeology_1_max-mallowan-agatha-christie-archaeologist?_s=PM:WORLD
(7)http://newnet.tw/Newsletter/News.aspx?Iinfo=4&iNumber=6298
(8)《「大冒險家-帝國寶藏展」導覽手冊》頁49

星期五, 1月 25, 2013

看到不一樣的「國姓爺」--《決戰熱蘭遮》讀後


在台灣,提到「鄭成功」,一般民眾的印象不外乎是「民族英雄」、「開發台灣的重要領袖」,以及國中生就會學到的「左營」「林鳳營」等地名來源,再加上台灣各地有關鄭成功的古蹟與傳說,諸如「延平郡王府」、「劍潭」、「草鞋墩」等等故事,無不將鄭成功的形象完美、神格化,成為台灣人民心中仰之彌高,不可侵犯的偉人。

然而在西方人眼中,「國姓爺」的形象可就不是如此正面。歐陽泰先生經過長時間的研究與縝密的思考,寫出了這本猶如故事書般的《決戰熱蘭遮》,打破了台灣人對於國姓爺的刻板印象,描繪出更真實、更具人性的鄭成功。

談鄭成功,不可能不先提及他的「海盜父親」鄭芝龍。在普遍的印象中,鄭芝龍少年時期貪玩不讀書,卻因為「有膂力、好拳棒」的關係,故而「以勇力聞名鄉里」,在18歲的時候,對於家鄉的窮困感到難以忍受,因此主動要求前往澳門,依附其舅舅黃程,一方面學習經商,一方面增廣見聞。

照這樣看起來,鄭芝龍可以算得上是個「有志青年」。然而歐陽泰卻告訴我們「一份史料指稱他將手伸入繼母裙下調情。其他史料沒有明確記載他犯了什麼過錯,只描述他父親在街道上持棍追打他,結果鄭芝龍跳上了一艘船」(頁44)這已經和傳統中國概念中「龍生龍」有著極大的差異。

更有趣的是,歐陽泰還在書中懷疑鄭芝龍跟他的雇主李旦之間有「同性戀」的關係,認為鄭芝龍或許是李旦的「契弟」(也就是「男妾」)。如果這個說法成真,那可以想像鄭芝龍會是個「孔武有力」卻「面貌姣好」的「小白臉」,簡直完全顛覆了鄭芝龍的一般形象。(頁46

至於「國姓爺」鄭成功,作者則認為此人的形象在今天已難還原,原因在於「國姓爺及其集團所留下的一切資料-稅收紀錄、部隊的戰功以及來往信函-幾乎都在三百多年前遭到清朝焚燬。」此外「國姓爺喜歡保持神秘性」「他不喜歡別人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或意圖。」(頁84-85)也因為這樣,當今台灣社會上所認定的英雄好漢鄭成功,在這本書中幾乎被作者歐陽泰所顛覆。

我們一直認為鄭成功所領導的是「仁義之師」,對人民應該是備加體恤、極盡愛護的,但在歐陽泰筆下,可就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作者描述鄭成功圍攻漳州城的時候,採取「久困之計」,將漳州結結實實地包圍長達半年,導致城內糧食吃盡,人與人相食的慘劇不斷發生,最後估計,城裡餓死的人數多達七十萬人,約佔所有居民的百分之七十到八十,結果鄭成功還是戰敗。鄭成功不會不知到城內的慘況,如果這真的是一個「弔民伐罪」的「義軍」,會坐視此等慘劇發生嗎?

進攻南京,是鄭成功一生中最大的賭注,卻也是最慘烈的敗筆。根據作者歐陽泰的研究,認為鄭成功的失敗,一來在於「棄長就短」,也就是拋棄自己最擅長的海軍,而到陸地上和清軍交鋒;再則是「因小勝而傲」:「舉行宴會,他們日夜不斷吃喝舞樂。這種展示財富與權勢的舉動正是他的策略,以便鎮江大勝的消息能夠廣為傳播,動搖敵人的決心。」(頁116)可以看得出來,鄭成功是「驕兵必敗」,太過疏於防範而導致全局崩潰,而這也顯示此人絕非良將。

攻佔台灣,是今天台灣民眾對他感到如此親切的最重要因素,認為這讓台灣「回到」(?)漢人的懷抱,居功厥偉。作者在這個單元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探討這場「中國與西歐國家的第一場戰爭」荷蘭為何戰敗。儘管最後荷蘭人以投降、離開福爾摩莎收場,但熱蘭遮城的圍困戰長達近一年,卻曾讓鄭成功幾乎功敗垂成。作者探索荷蘭人可以支撐如此長時間的原因,歸諸於歐洲「文藝復興式的城堡建築」:「對於交叉砲火的強調,這正是文藝復興堡壘的關鍵能力」(頁203)鄭成功的軍隊為此付出了重大傷亡的代價。

這場熱蘭遮圍城戰役對荷鄭雙方來說,都是悲慘的局面。從荷蘭方面來看,因為是「被圍困者」,所以糧食、飲水、醫療乃至於排泄物的處理,都成為小小城池裡「不可承擔之重」,壞血病、腳氣病及各種傳染疾病迅速蔓延,營養不良加上熱量不足,在在導致荷蘭軍人戰鬥力持續下降,醫院裡躺滿病患,卻缺乏藥品醫治,如果沒有外援,不可能長久堅持。

鄭成功方面則是誤信了何斌誇大台灣「沃野千里」的宣傳,導致來台時攜帶糧食有限,緊急派兵前往各地屯田又緩不濟急(必須等待米糧長成),從中國調糧來台卻又受阻於天氣,來台兩萬餘人的軍隊,到了夏季,已有數千人死於飢餓,另外數千人則病得無法作戰,這段時間,可說是鄭成功來台的最低潮時期。

儘管如此,書中仍然描述鄭成功不忘享樂:「據說國姓爺仍然會在園裡的賓館與他的姬妾玩樂。(他在這段期間無疑頗有機會與姬妾玩樂,因為族譜資料顯示,九個月後出現了一股小小的國姓爺嬰兒潮)」(頁240-241)這似乎又和一般台灣百姓心目中「宵衣旰食」的國姓爺形象有莫大的出入

書中最後描述鄭成功在16622月克復熱蘭遮城,逼走荷蘭政權,統帥台灣之後,短短4個月,居然在623日病逝的原因是「發狂疾死」,一般的說法是鄭成功聽說自己的寶貝長子鄭經(不正經)和四弟的奶媽通姦,鄭成功認為這是「亂倫」,下令殺掉「奸夫淫婦」和亂倫之子,甚至連鄭成功自己的夫人都要因「管理家務不當」引頸就戮,但在廈門的官員拒絕執行此項命令,反抗領袖,最終導致國姓爺「恚甚、發狂,嚙指死」

不過歐陽泰卻認為有關鄭成功之死的另一種說法也不無可能-這種說法或許會讓「鄭迷」大聲抗議-「關於國姓爺死前的瘋狂狀況,一個引人好奇的可能性,乃是他感染了梅毒。」作者提出的證據是1654年白耶爾醫生檢查鄭成功的身體,發現「他左臂上的幾個腫塊,國姓爺聲稱是寒冷與颳風造成的,但白耶爾卻不這麼認為」「他在死前撕抓眼睛與臉龐的行為,可能合乎梅毒第三期的診斷」,不過作者也強調這並非定論,畢竟「另一方面,梅毒卻也是一種非常難以診斷的疾病,醫生向來稱之為『冒充高手』。」台灣民眾大約很難接受「民族英雄」鄭成功居然和「混世魔王」希特勒感染同樣的疾病,這似乎象徵者兩人的道德層次不相上下。

《決戰熱蘭遮》的作者歐陽泰師承漢學大師史景遷,連寫作方式都淵源於他,因此整部作品就像「故事書」,毫無生澀遲滯的地方,讀來一氣呵成,處處精彩。尤其運用大量文獻不斷反覆考證,引出許多與傳統相異的論點,更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,非常值得每位對台灣歷史、對鄭成功好奇的讀者,細細品味。